報恩

六合之外，存而不論。【註】

但荀家的人不是聖人，有詭異之事自然是害怕且要議論的！

掌門當夜突然發了熱，大夫還在半道，掌門已經歸天！偏偏那晚昏迷不醒的人多，醒來就逢這等大事！若說正常，連他們自己都不信！

荀家大師兄力壓眾疑，堂而皇之地拿出掌門印，替前任掌門戴孝守靈。又迫不及待地聯系自己的人馬，鞏固這來之不易的掌門之位。

但這靈守得並不安穩。其他師弟們失了先機，見掌門印悄然無息的落在了大師兄手裏，剩下的人只好聯手一搏。於是在靈堂前也顧不得禮義廉恥，刀劍相向。

前掌門屍骨未寒，弟子們便為了掌門之位你死我活，實在不是什麽長臉的事。這大逆不道的糟心事落在其他人耳裏，如同巨石破水，驚起駭浪。

但沒能驚動媚生。

她兀自耍著劍，一招招一遍遍，在院子裏演練了不知多少次！

在一邊觀摩的連枝甚至都覺得，這姑娘八成是要把自己下半輩子的劍式提前揮盡！

庭院深深，呼啦啦的翠葉被劍氣劃落，又跟著她起承轉合的劍意，凝成一股青藤，流轉於周身，平穩有力。可不過眨眼，細水流長般的劍意突含磅礴之力，擊打得地面裂出數十條細長的口子來！

這一招叫意氣風發。

她破風在半空一轉，劍氣又變……

這一招叫勢如破竹……

……

這一招叫撥雲見霧……

她又揮劍帶著濃重的殺意，卷向毀的不成樣子的地面。可意料之中的破碎感戛然而止，殺意被青藤撲滅，護住了那遭瘟的地板。

這一招沒名字。

掌門教她的時候，只說這招不可輕易用。濃重的殺意不是被青藤撲滅的，而是青藤舍命沖散了來勢洶洶的殺招。

媚生練了多次，總覺得叫“玉石俱焚”比較貼切。

她心思一轉，手裏的劍竟也像有了生氣，跟著發力，毅然決然地與那青藤相撞！那同歸於盡的勢頭把連枝嚇了一跳，趕緊施了法術避免了不必要的血腥。

可使出去的劍意被這一擋，竟反彈回來，逼得她生生咳出好幾口血。

她撐著劍半跪在地上，兀自緩著心脈。沒註意到連枝也跟著吐了幾口血，甚至比她還嚴重幾分。

那晚的斷發，他便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。如今這感同身受般的吐血，倒是讓他有些明白了。

她與他連著命。

殿主離開初雲山之前，似乎對他說過什麽，也或許是他求著殿主做了什麽。他記不太清，之後古蠻就像個跟屁蟲似的，粘在他身邊，怕有個好歹。

他那時未出山，最大的危險也是古蠻。此刻沒了古蠻的胡謅八扯，他倒是能靜下心來思索他丟了什麽東西。

連枝擦著嘴角，又看了看臉色蒼白卻已然仗著他的身份而迅速恢覆的媚生。

這姑娘本下不了山的，那樣重的傷不過一柱香的時間，就好了個大概。還有那一路走過來，多多少少的影響，以及眼前的這幅模樣，詭異得連他都有些心驚。

他為何會與一個人類連著命？

古蠻和殿主知道內情，瞞了那麽久，卻還是讓他出山，闖入這陌生的人間。

這是為何？

連枝沒來得及細想。原來他楞神間，媚生已經提著劍沖向了荀家，眨眼間就淹沒在那亂糟糟的人群當中。

血色與慘叫聲在這靈堂中疊加，白色的幡布被噴湧而來的紅色浸透，又慢慢暈染開來，像是在不知疲倦地點墨成梅。

連枝沒顧上欣賞這熏鼻子的大作，沒頭蒼蠅一樣往人堆裏鉆。他身上的傷口開開合合——那是媚生的傷。

她在赴死。

以發代命還不清荀家的恩，她要送掌門最後一程。如果不能清理門戶，那就替他收斂屍骨。

他牽著她回家，她為他送葬。

僅此而已，她便再也不欠這爛成稀泥的荀家了。

她橫劍擋住幾位師兄的招式，被壓制得難以反擊。靠著連枝的愈合之力，她勉力走到了棺木前，卻再難進一分。

平日裏幾位師兄不曾給過她好臉色，時常會仗著自己的劍術過來，恬不知恥地欺負一個剛剛能握住劍的媚生。一對一她都未能贏過，如今一對三，她在自尋死路。

可死路的盡頭，也有生機。

她揮劍散開劍意，使出了那招“玉石俱焚”。連枝還在，那份愈合之力也會在。

她踉蹌著從血汙中爬起，向棺木走去。

血滴滴答答的從她的腹部墜落，指尖順下來的液體，滑得她幾乎握不住劍。卻還是倔強地打翻了祭酒燭臺，任它們將這裏燒個幹凈！

她沒在意身上的傷有沒有愈合，眼神釘在棺木上，她沒有力氣拖著一具屍體走，但她可以等他燒成灰燼，算是送他入土。

【註】：選自《莊子·齊物論》“六合之外，聖人存而不論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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